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
近來讀《蘇東坡傳》,林語堂先生英文作品,及至翻譯至中文,原味已失卻不少。而且,中文之妙意,英文如何能解?林先生為中英精通之大家,在書中仍不時表露出難述之感,而再由他所作的英文譯成中文,不是難上加難?我讀書之毛病向來多多,有時竟會因這語言之故棄而不讀,但這下忍住不提。
并沒有去看英文原著,一則水平不足,二則,英文再如何,寫中國人,尤其是中國古人之文字也不會有中文之敘述方式好。這是我的偏見。說到此,便記得大學時候,在某處瞥到英文譯詩,是賀知章的《回鄉偶書》: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英文翻譯的句子異常簡單:陌生人,你從哪里來?!啼笑皆非。我覺得語言其實真的是交流的一大障礙。文字,并非音樂,世界上所有樂器識譜而奏,唱腔不同,音律相通。而中文之博大精深,外國文字怎么能及?自然,這也是我狹隘的偏見,我說中文,漢語乃世界上最美的語言,然,法國人亦說他國文字世界最美。人言私心作祟,但我說皆因個人體驗而已。語言環境如此,不管是中國人,還是英國人、法國人,對自己的文字大概都是了解愈深愈加熱愛。
這下扯遠了。言歸正傳吧。唐宋八大家里,蘇家三父子就占了八分之三,近于一半,這是多么不易而又榮耀的事情。當我看到父子三人進京趕考之時,不禁莞爾。九百四十幾年前,三蘇到達汴梁城,秋考名列前十三,除等待來年春季殿試之外,別無他事,父子三人便在京都盤桓,在城內游覽,參加社交活動,與社會知名人士結交。
開封是中國首都大城,雄偉壯麗,財富廣,人才多,聲色美。城外有護城河,河岸榆樹楊柳,朱門白墻掩映于樹木的翠綠之間。請記住,那是近千年之前,江山正如畫,隨便哪一處不用任何點綴都是一幅好山水。及至后來蘇軾母親去世,三人居喪滿攜家晉京,一路流連,山水之間詩意盎然。加上三人文名在身,又正是青春年少,神氣煥發……我想,那段時日大約是蘇軾最愜意之時。
但是,我最喜歡的是中壯年之后的他。命途多舛方見他真性情。一個人有苦難的一生,于其本身來說自是不幸,雖然他已于這苦難之中得到另外的恩賜和超脫。但是,于外人來說,或許正是那些苦難造就了他,或許是那苦難讓他的真性情更加凸顯。在黃州,他頭戴斗笠、手扶犁耙,在田間耕作,把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,句子重組,教農人按照民歌小調在田間吟唱。我讀后久久不能忘懷,那田地在青山綠水之間,或許,在青山之上,放眼四望,到處是春天的翠綠和希望,而四野歌聲起:歸去來兮,胡不歸?
不能說是苦中作樂,他天性豁達如此。就是在黃州,他寫了名篇前后赤壁賦。明月夜,泛舟江上,他意寬廣豁朗。世間風物,耳得目遇皆為己有。貶戍之地,或許風景不如別處,但,你知道,那是九百多年之前,而且,風景之美,多半在于觀風景之人。山光水色,耕田鋤禾,自給自足,與世無爭,這大概是中國歷史以來,無數純粹讀書人的最終夢想。在每個人的心中,大約都有一個桃花源,其中芳草鮮美,落英繽紛,黃發垂髫,怡然自樂,忘卻時光,不知魏晉。所謂學而優則仕,又修身齊家,又治國平天下,那都是一場不切實際的春夢。經世濟國,與讀書人有什么關系?那是政治家的事。
后來東坡又遭貶戍,這次是廣東高山大疫嶺以南。他以六十高齡,長途跋涉,從北至南,并非不苦,但絕不寂寞。遍觀全書,蘇軾幾乎總想在謫戍之地安下家來,耕田鋤禾,飲酒作詩。但總不能如愿,而正是這種漂泊不定的無歸屬感給了他無數的詩歌創意和靈感。在嶺南,他釀桂酒,烹羊脊,到后來,內心稍覺安定之時自己蓋房而居。陽春三月,他在嶺南一座不高的小山山頂蓋房。房屋雅致至極,共有二十間,北望河水;南面,他植上橘樹、荔枝、梔子、枇杷、楊梅……他在春風微醺里酣眠,在房后寺院鐘聲中悠然而醒……
這簡直不像貶戍之人的生活,沒有絲毫的落魄!我不禁羨慕。然而細想,那時怎會不落魄:俸祿少且不按時至,一大家人要生活,所謂房子也不過是因時因地制宜而已。但也只有蘇東坡,有這種化落魄為豁達的能力。
然而,新居落成僅僅兩月,他又被貶謫!這次卻是到海南島!我一向知道他命途多舛,政途坎坷,卻從不知道他人生的細節。看到此處,不禁潸然。海南島在那時怎么會是好地方!尤其是對一個花甲之人,然而他說:“此間食無肉,病無藥,居無室,出無友,冬無炭,夏無寒泉,然亦未易悉數,大率皆無爾。惟有一幸,無甚瘴也。”及后遇赦,輾轉之后回到常州,當年七月,病逝。到此時,才真如他所作詞: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
對于他的這些遭遇,我其實不知道怎樣述說,一個人的一生,那么漫長,簡單幾句怎么概括的了?但是,讀完蘇東坡傳,我忽然,于東坡先生,實在太過簡單:他為人磊落古道熱腸,為民疾苦萬死不辭,為情之深感人肺腑,同時,他讀書吟詩作畫,他筑房烹飪植樹,他又苦中有所樂,敢為萬民先……
千年過去,他實在仍然是我們驕傲的存在。在他處,我看見中國讀書人的骨氣和身處亂世的一顆安穩自得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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